「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雨綿綿地落,才種下的鳳仙距離吐花的時節仍然早得很……」每當節子回想那個時候,他的記憶總是這樣開始的。
節子已經八十五歲了,身分證上的名字是郭李淑芳,她唯一被以節子稱呼的時間,只是記憶裡春天的那一個月,也只有那一個人這樣稱呼她,那是十六歲的時候。
或許記憶應該再往前一點。節子,應該說是淑芳,十五歲就嫁了。丈夫剛從醫學校畢業不久,正在地方的公醫診所見習。淑芳唸過公學校,夫家覺得還算門當戶對,等到以後時候獨立開業了,好歹也能在診所幫些忙。這樣的希望從來沒有實現,中國的對日戰爭爆發以後不久,丈夫就被征召,以軍醫的身分到南洋去了,從此沒有回來過。
淑芳對出嫁那天的印象其實很模糊,只記得鬧哄哄的過了一天。夜裡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丈夫瘦削的身體火燙,骨頭頂著她痛。
當年大家都勤勞,她新婚還沒三天就開始早起忙裡忙外打掃下廚了,日子像從前一樣地過,只是床上多了個人,父母的臉孔不一樣罷了。這雖然不是個大家庭,每天的工作有限,只是出了嫁的姑娘總得有些規矩,不能像以前那樣在草地上田裡跑來跑去,現在除了每天買菜以外,她少有機會可以出門,就算每天都有些空閒的時間,也只能坐在客廳裡發悶,看看雲、聽聽婆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淑芳以前喜歡摘野生的鳳仙,搗碎以後染上指甲,那時候她似乎曾經期待過一個什麼樣的對象,她的父親是個規規矩矩的農夫,整年只知道下田耕作,週遭的孩子也是一副野樣子,如果真要說有個什麼人的話,也許會是公學校的老師吧。其實家裡一直很希望淑芳留在家裡幫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讀了公學校會有什麼用,但是像是規定一樣大家都去了,似乎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淑芳班上的老師是個年約四十的日本人,父母對他其實又敬畏又反感,他不論到哪個地方總是板著一張臉,即使面對的是大人,也似乎把對方當做是他的學生一般,說話都帶有教訓的口氣。淑芳其實不是很記得他的臉孔,畢竟每當面對他時總是低著頭的。所以淑芳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他整齊的制服,筆挺僵直如他一慣的面孔,制服和流利的日語一直在淑芳的腦子裡,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
丈夫每天在公診所裡忙得很晚,常常回來的時候淑芳已經睡了,偶而等到他回來,眼皮也已重到不行,唯一可以看看丈夫的時候只有每天清晨起床忙碌之前,以及等到他起床吃早餐的時候。再多,就偶而幫他送個午餐吧。公診所的醫師也是個日本人,在診所裡會和丈夫日文交談,淑芳雖然多少聽得懂,卻只敢靜靜的在一旁等到丈夫發現她,或者是等到醫生不在了才會過去找他。她站在牆角細細的觀察醫生和丈夫的互動,醫生好像對丈夫很友善,他們之間雖然是上下屬,卻常常像是父子一般。「丈夫在這裡一定是大受讚賞的吧。」淑芳想,像是有個光明的前程就在丈夫和她的前面。
一次診所裡沒什麼病人,丈夫順便介紹了淑芳給醫生認識,「這是我的內人,淑芳。」丈夫慎重地向醫生說,淑芳脹紅了臉低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支支吾吾的,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丈夫跟醫生已經在另一頭聊了起來。後來丈夫跟淑芳提起了小澤醫生,她才知道小澤是對方的姓。他問丈夫要不要偶而讓淑芳到他家裡幫忙,或陪陪他的女兒,也幫家裡多一些收入,既然如此淑芳就去了。
小澤醫生住在離鎮上稍遠的地方,他們這兩年才跟著搬過來,建好不久的日式房屋外有些他們移植過來的椰子樹,再向外則是片甘蔗田,房子的庭院內則鋪成一片砂石平整的枯山水、其上長著幾塊岩石,再有的話就是幾小盆修剪過的松了,庭院的邊緣倒還是有一兩株少花的櫻。「真是荒涼。」,淑芳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這樣想。
淑芳平常在小澤家的工作就是擦擦地、在廚房裡幫忙,以及一些細碎的雜事。小澤一家對淑芳還不錯,常常會讓淑芳帶些看起來精緻的點心回去,或是幾樣他們已經沒在用的家用品等等,小澤醫生有兩個女兒,長女彩子念完大學留在東京工作、次女琉璃和父母一起過來,琉璃沒有大淑芳多少年紀,來這兒之前才自高校畢業不久。這個鎮上的日本人不多,她在這裡沒什麼朋友,和淑芳就漸漸聊了開來。她會和淑芳分享一些在日本的趣事、或是唸書給她聽,在她練習茶道或者插花的時候,也喜歡找淑芳在一旁看著,一邊進行、一邊解說。
淑芳像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她越來越喜歡去幫忙,幾乎在家裡一有空閒就往小澤家跑,甚至有時只是半小時的空檔,去那看一看也好。先生越來越得小澤醫生的讚賞,常常派他單獨出診,在鎮上大家也都已經對他建立起信賴了。淑芳對這樣的生活有些滿意,雖然在她心中更有些期望。她想讀書,想要和丈夫一起工作,在未來,她不只想當一個笑瞇瞇的醫生娘,更希望在更多實際的地方可以幫上忙,甚至獨當一面!她央求琉璃教她念書,教他一些關於醫學的知識,琉璃自己也不懂,不過她想就從識字開始,於是零零碎碎地,在一些空檔,琉璃帶她念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以及小澤醫生托朋友帶來給琉璃,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和新書《雪國》,淑芳不了解為甚麼要念這個、琉璃的解說也常常沒辦法體會,但多讀總是沒有錯的,她想。
淑芳現在就住在當年的這棟房子裡,小澤一家人在二戰結束前就遷回日本了,走之前把房子留了給郭家,或許是道歉、或是有其他原因,公婆剛去世的那幾年正亂著,淑芳把原先住的地方賣掉,帶著一對子女搬了過來。算一算也已經三四十年了。
一天丈夫興奮的跟淑芳說小澤醫生打算幫他的忙,讓他到日本繼續深造,在大學裡念書,等到回來以後就可以正式開業了。淑芳想問丈夫是否可以帶她一起去,還沒開口,「在我出國唸書這段期間,就麻煩妳你好好照顧父親跟母親大人了。」丈夫握著她的手,滿懷感激地說。
「現代化的東京、飄著雪的北海道啊……」晚上琉璃教她唸書時,淑芳一直在想著,如果可以去日本,該會是什麼情景?去了日本唸書的丈夫,會帶著都市的時髦穿著和優雅的談吐回來嗎?到時候她看起來會顯得鄙俗又土氣嗎?
「妳在想什麼?」琉璃問她。
淑芳紅了臉,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她的嚮往,過了一陣子,才囁嚅地開口:
「我先生說,小澤先生要讓他到日本去唸書…。」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是吧。」
「不知道他一去,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定會變成像我爸爸那樣好的醫生的,不用擔心。」淑芳低下了頭,不知該說什麼好,琉璃看著她:
「原來如此,他去了你也會寂寞吧。」
「他不在的時候,我要替他好好照顧父親母親,有他們在,不會寂寞的。」
兩人半晌無語,琉璃突然拉著她起身:「我們去洗澡!」淑芳被她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跳。有點害怕,又害羞地被她拉著跑。今天小澤醫生到附近鄉鎮看診,不會回來過夜,琉璃的母親洗過澡後先睡了,浴室的水正熱著,而且清澈。淑芳幫琉璃把她的和服解開,想抱著她換下的衣服出去時又被琉璃拉進去,淑芳滿臉紅得俗氣,看著琉璃雪白的肩,覺得自己黃褐的身體顯得醜陋。
「我來幫妳刷背」琉璃拉著她坐下,琉璃稚嫩的手在淑芳背後滑過,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反而感覺不到刷子在來回摩擦著。浴室因為蒸氣而矇矓,燻出檜木的芳香,淑芳不由得閉起眼。耳朵裡只聽到遙遠的說話聲:
「我小時候都會幫爸爸刷背,爸爸說我刷背的技術一流喔,連姊姊都比不上……」迷濛的感覺裡,淑芳回到了兒時經常遊玩的那片草原,那而有許多不知名的美麗的花,在下雨之後,整個草原上沾滿了雨露,像是全世界的珍珠都散落下來……「好了!」琉璃說:「換你幫我吧。」淑芳小心翼翼地拿起刷子,在琉璃身後梳理,琉璃的背比她的手還要柔軟滑順,「這就是雪國吧。」淑芳這樣想著。那兒除了白,能夠看到的顏色頂多是積雪大意下,未能完全覆蓋的黑色的松,或者幾抹櫻紅的落日吧。
琉璃教她把毛巾折好,放在額頭上。緩緩地說著小時候她也會跟媽媽去澡堂,還有她們某年春天到箱根旅行時,一邊泡著露天溫泉一邊看櫻花飄落,「真是懷念那個時候啊。」琉璃的臉上好像也映了點春天的顏色。
「如果可以跟丈夫一起去日本,我也可以看到那樣的景色嗎?」淑芳感到有些落寞。
淑芳今天晚回來了。婆婆有些不太高興,尤其是最近在小澤家的時間都快比在家裡多了。「那麼想當日本婆,去入給日本人當細姨好了。」雖然沒有直接講出來,可是在婆婆眼裡卻可以讀出類似的敵意。淑芳趕緊伺候他們入睡,接著把家裡的事情做完。為了避嫌,她刻意少過去,在家裡無聊的時光,她想種點小花小草玩兒,突然發現牆角長著熟悉的鳳仙,就把她移到窗外種下,等待夏日的時候開花。
過完年不久就到了元宵,婆婆做了湯圓,要淑芳帶一些過去給小澤醫生他們吃。久未相見的琉璃顯得很開心,小澤太太一再道謝,淑芳有種莫名的成就感。那天在小澤家,又和琉璃聊到快半夜,直到丈夫提著燈籠過來,才發覺時間已經過去,只好悻悻然跟著回家。
過了幾天再過去幫忙時,淑芳發現帶去的湯圓就這樣原封不動擺在廚房的角落,已經發霉。
春天確實來了,雨開始連綿不斷地下,這幾年淑芳的膝蓋漸漸不行,不要說出門了,連在家裡行動都不見得便利,這一年的清明對她簡直是個折磨,公墓的道路雖然鋪著柏油,墓與墓之間還是土地,那日她撐著傘,一雙腳踏進泥裡幾乎拔不起來,幸好及時有個人拉了她一把。淑芳覺得那個老婦人看起來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光復的幾年內娘家和丈夫這邊認識的人都漸漸失去聯絡,到現在只剩淑芳一個人了,或許那真的是某個遠親吧。
那年的雨也一樣沒日沒夜地下著,鎮上許多人都淋出病來。小澤醫生和丈夫一天到晚分頭奔波,就這樣錯過了入學的時間,丈夫去日本的事只好緩到下一年了但他沒有什麼怨言,畢竟眼前就有必需醫治的人,不能丟在這兒。淑芳常常到公診所煮鍋薑湯讓他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喝了取暖,這樣的天氣看不出來何時才會結束。淑芳突然想起那一小株鳳仙來,不知道她會不會就這樣淋壞。
但是先受影響的是琉璃。雖然不常出門,鎮日潮濕已經把她逼出病來。淑芳這幾天在小澤家幫忙照顧,琉璃發高燒,淑芳忙著幫她換毛巾、餵藥,琉璃意識不清地拉著她喊著要回家。淑芳讓她躺好,擦去她的汗水,輕柔地哄著她說:好好睡,睡醒了就到家了……。
幾天後琉璃的燒退了,精神也好了許多。淑芳來的時候她正在練習書道。琉璃看見她開心地拉她進來,淑芳看見紙上寫著四個字:「高杉節子」。琉璃對她引述父親的話:「天皇把台灣人也當作自己的子女,希望台灣的子民也能擁有日本的姓名,過日本式的生活,和日本的皇民沒有兩樣……。」,小澤醫生希望,既然郭桑要到日本去念大學了,也就是要接受和日本皇民一樣的教育,那麼當然要取一個名字,小澤打算幫他取「高杉」的姓,希望他像是杉木那樣以他的醫術護廕著他的病人,琉璃就順便替淑芳取了名字。
「se…tsu…ko」淑芳念著,「takasugi setsuko」。
「節子這個名字真是不錯呢,淑芳好難唸喔。」琉璃說,她的發音其實一直像是「羞齁」。
但丈夫這邊則是另一種反應,「哪有人不要自己的姓,去跟日本人姓的。」公公和婆婆異口同聲:「再怎麼樣,祖宗傳下來的這個郭家,也不能變成日本姓!」,丈夫則是憤憤地說:「如果非得換做日本名字,他也不去念了。」淑芳不敢出聲,只暗自裡看著琉璃寫給她的漂亮的字,偷偷念著:「setsuko」。
丈夫的態度讓小澤醫生有些失望,淑芳送飯去的時候,他們不再熱烈地交談,在小澤家她要幫的忙也越來越少,甚至有時感覺自己像是累贅。端午節快到了,淑芳在家又開始忙起來,要打掃以及採辦一些諸如竹葉、雄黃等等的。在市場偶遇小澤太太,小澤太太跟她說琉璃要回日本繼續唸書了,希望淑芳過完節後找個時間去看她。
淑芳帶了幾顆她綁的粽子過去,還有在忙碌的空檔為她做的香包。琉璃看見她很開心,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節子左節子右的。淑芳把香包給她,她仔細地端詳著,聞著它的味道。突然想起有一件衣服的顏色跟這香包很適合,便要節子幫她換上。琉璃拿出鵝黃色的和服,上面的花紋素雅,腰帶則是米白色的,琉璃換上白色的襯衣綁好,穿上鵝黃的外衣,節子幫她把衣服的上擺和下襬朝腹部的腰帶內摺進。在琉璃正要教她怎麼綁腰帶後面的結時,在後側的節子左手已經自腿側放進琉璃的下腹,右手則伸進衣襟,抓著她的乳房。琉璃尖叫了一聲,掙脫節子,轉過身來反而被節子抱住,掙扎之下,兩人跌坐在地。
節子回過神來,發現琉璃全身在發抖。小澤太太聞聲趕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琉璃過了好久才輕輕吐出一聲:「對不起……」淑芳爬起身來向外就跑,也不顧得有沒穿好鞋,一路奔回家去,恍惚中身後好像有細微的聲音在叫著她:「setsuko……」。
淑芳再也沒有去過小澤家,也不再去公診所。後來丈夫幾乎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之後直接出診,一直到被強制徵召。她和公婆的關係在丈夫去了南洋之後漸漸恢復,即使少了養家的人丁,日子總得過下去,就這樣一晃眼幾十年了。
淑芳近年記憶力和視力越來越差,與其他老人一樣,越來越只記得年輕時的事,有時孫子在她跟前,她總叫成兒時玩伴的名字。她出嫁後的事忘得最多,尤其是關於丈夫的下落。她最近開始偶而喃喃念著:「他去日本讀冊了,等讀完要回來繼續做醫生呢!」時而夾雜一些日語,總是關於北海道和雪的字眼。以及沒人聽得懂的濁重語音唸著:「ruri」、「rurisan」等。
不知道是什麼時刻了,淑芳在睡夢中隱約聽到門鈴聲,以及交談聲。她緩慢地拖著身體向玄關走去,朦朧的視線裡好像有個人影站在門口,兒子正與他比手畫腳中。痀僂的身軀看不清是男是女,淑芳看著他們雞同鴨講的交談,完全不知內容,突然對方抬起頭看到淑芳,馬上有一個熟悉的發音異常清楚地傳進她的耳朵。
「setsu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