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1月 19, 2010

消波塊

曾經刺青是最近的距離
如今喘息以里程計
漸弱,槍響

趕走蟬響
課桌
溪谷
球場
大汗淋漓

槍響,終於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潮浪永恆愛撫著
不失為美好的結局

星期一, 11月 08, 2010

屋裡的死者

我聽到柺杖在樓梯的踏級上顫抖,

設法拄穩柺杖的身體,歎息著,

開門,死者走進。--Octavio Paz



他或許搭了火車,

經過幾個隧道、

停在不知名的小站。


隧道無光

種植房屋與庭院,

臥鋪吐息濕泥、

嫩芽在被褥滋長。


種種初夜便約定的

漸朝向旅程,

與其命名為愛

或說讓命運指腹為婚的

邂逅,

經過多少平交道;

多少帶人上車、

多少有人跳下車廂、

有人等待停駛。


終究是自己居住的小站,

訪客走下

滴水的隧道,

按鈴敲門。


死亡成為家人;

生命嫁了出去。

星期一, 9月 13, 2010

切勿

切勿指引方向
沒有正確的門牌
或者信箱

切勿抬頭,切勿望向
太亮的窗外
切勿起身
那人只是因日光
誤認了熟悉的街巷

星期六, 8月 14, 2010

公寓

樓上的愛下樓了
購買消夜或日用品
立即回來的腳印
穿著新鞋

隔壁總有許多聲音
關於失望
憤怒和眼淚
孩子只剩下對陌生人
微笑的機能

這些對於寡居
都是美的

樓下搬進了傷口
他將終老於此

星期四, 6月 17, 2010

神 你在哪裡?
明日雨晴
穿藍色衣服出門

如果大吉,
適合革命、失落
想幾行字
在紅燈沾沾自喜
神 就這麼下去好嗎

交給昨日的供品
都燒了
「如果我哭喊」
來的是祢嗎?

大家都在猜測
祢的名字
神 愛我好嗎
愛我好嗎?

星期一, 3月 29, 2010

中斷的輓歌 ◎ Octavio Paz

陳黎‧張芬齡 譯

現在我記起了我屋裏的死者。
我們不曾忘記我們當中最早的死者,
雖然他們被擊倒,死得何其快速
我們來不及為他準備任何事物,沒有床,沒有聖油。
我聽到柺杖在樓梯的踏級上顫抖,
設法拄穩柺杖的身體,歎息著,
開門,死者走進。
在門與死亡之間沒有多少空間,
而且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你駐足,
去抬頭看清現在的時刻
同時察覺:現在是八點十五分整。
我聽到報時的鐘聲,
永遠標示時間的頑固的鐘,
不快不慢的走著。

現在我記起了我屋裏的死者。
這個女人,這個夜復一夜死去的女人,
那的確是漫長的告別,
永不駛出的火車,她的痛苦。
在一縷氣息上懸吊著的
嘴角的貪婪,
未曾閉上的雙眼,
發出訊號並且
自燈處游移到我的眼前,
擁抱另一次眼神的僵硬的盯視,
遙遠的眼神,在擁抱中窒息
終至逃逸,並自岸邊守望
靈魂是如何潛沉,失去肉體
卻又始終找不到可牢繫其上的眼睛:
是這種盯視將我召喚到死神的面前?
或許有人陪死並不算死亡。
或許我們死亡只因為沒有人
願意陪我們死,沒有人
願意直視我們的眼睛。

現在我記起了我屋裏的死者。
他的離去只是時間久暫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他迷失何處
走進何種寂靜。
晚餐後,每天晚上,
導向空虛的無色休止
或部分懸在靜默閃亮的蜘蛛網上的無盡的語字
為歸來的人開啟了迴廊:
我們聽見他的腳步聲,他爬上樓梯,他停了下來……
而我們當中的某個人站起身來
將門關緊。
但是他,在門外的另一邊,堅持著。
他埋伏在每一個細孔,每一道凹處,
他在裂口處和郊區徘徊。
他並非完全僵死,他迷路了。
雖然我們可以關上門戶,但是他堅持著。

現在我記起了我屋裏的死者。
今天許多張臉孔在我腦中走失,無眼的
臉孔,或瞪大眼睛,空洞的,臉孔,
我可能在他們身上搜尋我的秘密,
使我血液激盪的血神,
冰神,吞噬我的神祇?
他們的無言是我生命之鏡,
在我的生命裏他們不斷地死亡:
在他們所犯的過錯中,我是最後的過錯。

現在我記起了屋裏的死者。
想像的狡猾圓周
始終湧向它的起點,
唾液是塵沙,是塵沙和灰燼,
嘴巴的欺瞞和謊言本身,
差勁的世界口味,冷漠的,
抽象的鏡的深淵,除此無他,
一切事物在死亡邊緣等待,
從未存在的一切——不論過去是什麼
未來會是什麼——在我心中昇起
並且祈求肉體,去吃麵包,去吃水果,
同時喝那被拒絕飲用的水。
但是現在沒有水,萬物枯竭,
麵包無味,水果苦澀,
愛被馴養,捏合,
關進隱形的牢籠。
手淫的人猿,訓練有素的母狗,
你所吞食的無非你自己,
你的受害者即是你的劊子手。
一堆死去的日子,捏皺的
報紙,去了殼的夜晚
和黎明,一條帶子,一個奔跑的結:
「歡迎太陽吧,蜘蛛,不必要怨恨……」

這個世界是一個圓形的沙漠,
天堂緊鎖而地獄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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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這首詩獻給那晚的一瓶Johnny Walker

星期五, 2月 05, 2010

溫泉鄉的鑽石婚

 想當年阿榮跟牽手結婚時,一無所有的他,娶到傳統家族出身的大家閨秀,可是交上八輩子燒香的好運。秀娟的一舉一動,看在農村長大的阿榮眼裡,就像是陌生國度的公主一樣,眨眼微笑,都讓他看得癡了。更別說雖然來自名門,秀娟才嫁過來沒幾天,就以一手好菜贏得所有人的讚賞平日更是勤儉持家,認識阿榮的人,沒有一個不羨慕他的。

 轉眼六十年過去,孩子長大了,成家了。孩子出社會時被人說沒出息的公務員,現在反而成為人人稱羨的金飯碗。讓孝順兒女奉養的阿榮,後半輩子要說順遂,真是心想事成!只是眼看著跟秀娟結婚紀念日快到了,他決定在這天完成一個讓他多年來始終掛念的小小遺憾。

 在他小時候,終日煙霧嬝繞的北投還有著巫女的傳說,即使日本人在那蓋了許多湯屋、溫泉旅館,像他這樣的鄉下孩子雖然嚮往,卻也不敢提想去那兒的念頭。即使長大以後聽著在溫泉鄉打拼的人說著許多有趣的故事,總也還想到當年爸爸的告誡:腳踏實地,不要跟人家在那混東混西。

 直到北投的神秘色彩漸漸消失,他總想帶秀娟去泡個湯,感受一下日本人的風情,但是想到他們平日都分開洗澡,就連新婚時都花了好幾天才讓秀娟相信夫妻之事是正常的,他也就把這想法拋諸腦後了。

 就在兒女們喧喧鬧鬧地拱著他們夫妻吃完鑽石婚晚宴後,阿榮照當年電視裡學來的慣例,先幫秀娟開車門,再坐到駕駛座上。看著她害羞興奮之情未退,精神很好的狀況下,提議「老倆口」先兜兜風再回家吧!聽到老倆口這說法,秀娟急著打了他的臂膀:

 「什麼老倆口,都幾歲了,還不害燥!」

 雖然嘴裡這麼說,臉上卻多了一抹春風,好像又回到岳父終於點頭答應嫁女兒時,秀娟掩不住的開心。看著這反應,阿榮像是吃了定心丸,直直地把車往北開,經過士林、經過石牌、最後到了北投山上別具風情的一家溫泉旅館。

 下車時,秀娟扶著阿榮的手顛悠悠地,像是傳達什麼不安但興奮的訊息,櫃台的小姐年紀只比他們孫女大一點,滿堆著微笑對他們問好。阿榮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看著牆上寫著心臟病、高血壓請勿泡湯,雖然他們兩身體健康,沒甚麼大毛病,畢竟年事已高,真要出了亂子,可真是夠丟人了。

 「伯伯,這邊請!」小姐宏亮的聲音把他喚醒,他強打精神,牽著秀娟細瘦的手,一起跟著小姐來到可以遠眺夜景的湯屋。

 第一個說話的人是秀娟。

 「我從來沒想過,可以在這麼漂亮的地方洗澡。」她細碎的聲音打散了阿榮的不安。

 「我一直想帶妳來這裡,只是……」

 「只是……?」

 「只是怕妳不好意思,會生氣。」

 秀娟笑了:「都當了你的人這麼多年,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溫泉的白煙圍繞在他們之間,此時阿榮眼中的秀娟,又彷彿當年那位優雅的公主,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嘴唇貼在秀娟和他一樣乾皺的嘴唇上。

 「哎呀。」秀娟害羞地往後退了一點,但終究還是迎合了丈夫眼神那股多年未退的炙熱。兩人抱在一起,像是兩塊經年存放的茶磚在水中再度綻放由青澀轉為陳韻的香與甘,阿榮稍稍低頭,不小心喝到一小口水,帶著暗紅酸梅浸泡過的甜味。秀娟則想起自己總愛在下廚前看著水中綻放的乾香菇,漸漸熟成養育一鍋湯頭的陽光口感。

 他們在水中慢慢進行,慢得窗外的流星都放緩腳步落下,從半開的窗口吹進些許寒風,被他們悶暖了,再把經年的幸福散播出去。這麼多年,秀娟一直無法體會的愛,悄然拜訪她緊閉已久的門戶,阿榮則終於給出了他一直想給的,屬於夫妻間的坦然。

 兒童是最敏感的,在大家還沒發覺的時候,就已經拉著大人的衣角對他們說:「爺爺奶奶最近好開心喔!」他們當然無法理解為什麼,畢竟這是需要時間慢慢催化,慢慢沉澱,並親身體驗、浸淫才有機會可以感受的。

星期五, 1月 29, 2010

鳳仙

  「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雨綿綿地落,才種下的鳳仙距離吐花的時節仍然早得很……」每當節子回想那個時候,他的記憶總是這樣開始的。

  節子已經八十五歲了,身分證上的名字是郭李淑芳,她唯一被以節子稱呼的時間,只是記憶裡春天的那一個月,也只有那一個人這樣稱呼她,那是十六歲的時候。

  或許記憶應該再往前一點。節子,應該說是淑芳,十五歲就嫁了。丈夫剛從醫學校畢業不久,正在地方的公醫診所見習。淑芳唸過公學校,夫家覺得還算門當戶對,等到以後時候獨立開業了,好歹也能在診所幫些忙。這樣的希望從來沒有實現,中國的對日戰爭爆發以後不久,丈夫就被征召,以軍醫的身分到南洋去了,從此沒有回來過。

  淑芳對出嫁那天的印象其實很模糊,只記得鬧哄哄的過了一天。夜裡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丈夫瘦削的身體火燙,骨頭頂著她痛。

  當年大家都勤勞,她新婚還沒三天就開始早起忙裡忙外打掃下廚了,日子像從前一樣地過,只是床上多了個人,父母的臉孔不一樣罷了。這雖然不是個大家庭,每天的工作有限,只是出了嫁的姑娘總得有些規矩,不能像以前那樣在草地上田裡跑來跑去,現在除了每天買菜以外,她少有機會可以出門,就算每天都有些空閒的時間,也只能坐在客廳裡發悶,看看雲、聽聽婆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淑芳以前喜歡摘野生的鳳仙,搗碎以後染上指甲,那時候她似乎曾經期待過一個什麼樣的對象,她的父親是個規規矩矩的農夫,整年只知道下田耕作,週遭的孩子也是一副野樣子,如果真要說有個什麼人的話,也許會是公學校的老師吧。其實家裡一直很希望淑芳留在家裡幫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讀了公學校會有什麼用,但是像是規定一樣大家都去了,似乎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淑芳班上的老師是個年約四十的日本人,父母對他其實又敬畏又反感,他不論到哪個地方總是板著一張臉,即使面對的是大人,也似乎把對方當做是他的學生一般,說話都帶有教訓的口氣。淑芳其實不是很記得他的臉孔,畢竟每當面對他時總是低著頭的。所以淑芳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他整齊的制服,筆挺僵直如他一慣的面孔,制服和流利的日語一直在淑芳的腦子裡,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

  丈夫每天在公診所裡忙得很晚,常常回來的時候淑芳已經睡了,偶而等到他回來,眼皮也已重到不行,唯一可以看看丈夫的時候只有每天清晨起床忙碌之前,以及等到他起床吃早餐的時候。再多,就偶而幫他送個午餐吧。公診所的醫師也是個日本人,在診所裡會和丈夫日文交談,淑芳雖然多少聽得懂,卻只敢靜靜的在一旁等到丈夫發現她,或者是等到醫生不在了才會過去找他。她站在牆角細細的觀察醫生和丈夫的互動,醫生好像對丈夫很友善,他們之間雖然是上下屬,卻常常像是父子一般。「丈夫在這裡一定是大受讚賞的吧。」淑芳想,像是有個光明的前程就在丈夫和她的前面。

  一次診所裡沒什麼病人,丈夫順便介紹了淑芳給醫生認識,「這是我的內人,淑芳。」丈夫慎重地向醫生說,淑芳脹紅了臉低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支支吾吾的,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丈夫跟醫生已經在另一頭聊了起來。後來丈夫跟淑芳提起了小澤醫生,她才知道小澤是對方的姓。他問丈夫要不要偶而讓淑芳到他家裡幫忙,或陪陪他的女兒,也幫家裡多一些收入,既然如此淑芳就去了。

  小澤醫生住在離鎮上稍遠的地方,他們這兩年才跟著搬過來,建好不久的日式房屋外有些他們移植過來的椰子樹,再向外則是片甘蔗田,房子的庭院內則鋪成一片砂石平整的枯山水、其上長著幾塊岩石,再有的話就是幾小盆修剪過的松了,庭院的邊緣倒還是有一兩株少花的櫻。「真是荒涼。」,淑芳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這樣想。

  淑芳平常在小澤家的工作就是擦擦地、在廚房裡幫忙,以及一些細碎的雜事。小澤一家對淑芳還不錯,常常會讓淑芳帶些看起來精緻的點心回去,或是幾樣他們已經沒在用的家用品等等,小澤醫生有兩個女兒,長女彩子念完大學留在東京工作、次女琉璃和父母一起過來,琉璃沒有大淑芳多少年紀,來這兒之前才自高校畢業不久。這個鎮上的日本人不多,她在這裡沒什麼朋友,和淑芳就漸漸聊了開來。她會和淑芳分享一些在日本的趣事、或是唸書給她聽,在她練習茶道或者插花的時候,也喜歡找淑芳在一旁看著,一邊進行、一邊解說。

  淑芳像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她越來越喜歡去幫忙,幾乎在家裡一有空閒就往小澤家跑,甚至有時只是半小時的空檔,去那看一看也好。先生越來越得小澤醫生的讚賞,常常派他單獨出診,在鎮上大家也都已經對他建立起信賴了。淑芳對這樣的生活有些滿意,雖然在她心中更有些期望。她想讀書,想要和丈夫一起工作,在未來,她不只想當一個笑瞇瞇的醫生娘,更希望在更多實際的地方可以幫上忙,甚至獨當一面!她央求琉璃教她念書,教他一些關於醫學的知識,琉璃自己也不懂,不過她想就從識字開始,於是零零碎碎地,在一些空檔,琉璃帶她念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以及小澤醫生托朋友帶來給琉璃,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和新書《雪國》,淑芳不了解為甚麼要念這個、琉璃的解說也常常沒辦法體會,但多讀總是沒有錯的,她想。

  淑芳現在就住在當年的這棟房子裡,小澤一家人在二戰結束前就遷回日本了,走之前把房子留了給郭家,或許是道歉、或是有其他原因,公婆剛去世的那幾年正亂著,淑芳把原先住的地方賣掉,帶著一對子女搬了過來。算一算也已經三四十年了。

  一天丈夫興奮的跟淑芳說小澤醫生打算幫他的忙,讓他到日本繼續深造,在大學裡念書,等到回來以後就可以正式開業了。淑芳想問丈夫是否可以帶她一起去,還沒開口,「在我出國唸書這段期間,就麻煩妳你好好照顧父親跟母親大人了。」丈夫握著她的手,滿懷感激地說。

  「現代化的東京、飄著雪的北海道啊……」晚上琉璃教她唸書時,淑芳一直在想著,如果可以去日本,該會是什麼情景?去了日本唸書的丈夫,會帶著都市的時髦穿著和優雅的談吐回來嗎?到時候她看起來會顯得鄙俗又土氣嗎?

  「妳在想什麼?」琉璃問她。

  淑芳紅了臉,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她的嚮往,過了一陣子,才囁嚅地開口:

  「我先生說,小澤先生要讓他到日本去唸書…。」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是吧。」

  「不知道他一去,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定會變成像我爸爸那樣好的醫生的,不用擔心。」淑芳低下了頭,不知該說什麼好,琉璃看著她:

  「原來如此,他去了你也會寂寞吧。」

  「他不在的時候,我要替他好好照顧父親母親,有他們在,不會寂寞的。」

  兩人半晌無語,琉璃突然拉著她起身:「我們去洗澡!」淑芳被她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跳。有點害怕,又害羞地被她拉著跑。今天小澤醫生到附近鄉鎮看診,不會回來過夜,琉璃的母親洗過澡後先睡了,浴室的水正熱著,而且清澈。淑芳幫琉璃把她的和服解開,想抱著她換下的衣服出去時又被琉璃拉進去,淑芳滿臉紅得俗氣,看著琉璃雪白的肩,覺得自己黃褐的身體顯得醜陋。

  「我來幫妳刷背」琉璃拉著她坐下,琉璃稚嫩的手在淑芳背後滑過,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反而感覺不到刷子在來回摩擦著。浴室因為蒸氣而矇矓,燻出檜木的芳香,淑芳不由得閉起眼。耳朵裡只聽到遙遠的說話聲:

  「我小時候都會幫爸爸刷背,爸爸說我刷背的技術一流喔,連姊姊都比不上……」迷濛的感覺裡,淑芳回到了兒時經常遊玩的那片草原,那而有許多不知名的美麗的花,在下雨之後,整個草原上沾滿了雨露,像是全世界的珍珠都散落下來……「好了!」琉璃說:「換你幫我吧。」淑芳小心翼翼地拿起刷子,在琉璃身後梳理,琉璃的背比她的手還要柔軟滑順,「這就是雪國吧。」淑芳這樣想著。那兒除了白,能夠看到的顏色頂多是積雪大意下,未能完全覆蓋的黑色的松,或者幾抹櫻紅的落日吧。

  琉璃教她把毛巾折好,放在額頭上。緩緩地說著小時候她也會跟媽媽去澡堂,還有她們某年春天到箱根旅行時,一邊泡著露天溫泉一邊看櫻花飄落,「真是懷念那個時候啊。」琉璃的臉上好像也映了點春天的顏色。

  「如果可以跟丈夫一起去日本,我也可以看到那樣的景色嗎?」淑芳感到有些落寞。

  淑芳今天晚回來了。婆婆有些不太高興,尤其是最近在小澤家的時間都快比在家裡多了。「那麼想當日本婆,去入給日本人當細姨好了。」雖然沒有直接講出來,可是在婆婆眼裡卻可以讀出類似的敵意。淑芳趕緊伺候他們入睡,接著把家裡的事情做完。為了避嫌,她刻意少過去,在家裡無聊的時光,她想種點小花小草玩兒,突然發現牆角長著熟悉的鳳仙,就把她移到窗外種下,等待夏日的時候開花。

  過完年不久就到了元宵,婆婆做了湯圓,要淑芳帶一些過去給小澤醫生他們吃。久未相見的琉璃顯得很開心,小澤太太一再道謝,淑芳有種莫名的成就感。那天在小澤家,又和琉璃聊到快半夜,直到丈夫提著燈籠過來,才發覺時間已經過去,只好悻悻然跟著回家。

  過了幾天再過去幫忙時,淑芳發現帶去的湯圓就這樣原封不動擺在廚房的角落,已經發霉。

  春天確實來了,雨開始連綿不斷地下,這幾年淑芳的膝蓋漸漸不行,不要說出門了,連在家裡行動都不見得便利,這一年的清明對她簡直是個折磨,公墓的道路雖然鋪著柏油,墓與墓之間還是土地,那日她撐著傘,一雙腳踏進泥裡幾乎拔不起來,幸好及時有個人拉了她一把。淑芳覺得那個老婦人看起來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光復的幾年內娘家和丈夫這邊認識的人都漸漸失去聯絡,到現在只剩淑芳一個人了,或許那真的是某個遠親吧。

  那年的雨也一樣沒日沒夜地下著,鎮上許多人都淋出病來。小澤醫生和丈夫一天到晚分頭奔波,就這樣錯過了入學的時間,丈夫去日本的事只好緩到下一年了但他沒有什麼怨言,畢竟眼前就有必需醫治的人,不能丟在這兒。淑芳常常到公診所煮鍋薑湯讓他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喝了取暖,這樣的天氣看不出來何時才會結束。淑芳突然想起那一小株鳳仙來,不知道她會不會就這樣淋壞。

  但是先受影響的是琉璃。雖然不常出門,鎮日潮濕已經把她逼出病來。淑芳這幾天在小澤家幫忙照顧,琉璃發高燒,淑芳忙著幫她換毛巾、餵藥,琉璃意識不清地拉著她喊著要回家。淑芳讓她躺好,擦去她的汗水,輕柔地哄著她說:好好睡,睡醒了就到家了……。

  幾天後琉璃的燒退了,精神也好了許多。淑芳來的時候她正在練習書道。琉璃看見她開心地拉她進來,淑芳看見紙上寫著四個字:「高杉節子」。琉璃對她引述父親的話:「天皇把台灣人也當作自己的子女,希望台灣的子民也能擁有日本的姓名,過日本式的生活,和日本的皇民沒有兩樣……。」,小澤醫生希望,既然郭桑要到日本去念大學了,也就是要接受和日本皇民一樣的教育,那麼當然要取一個名字,小澤打算幫他取「高杉」的姓,希望他像是杉木那樣以他的醫術護廕著他的病人,琉璃就順便替淑芳取了名字。

  「setsuko」淑芳念著,「takasugi setsuko」。

  「節子這個名字真是不錯呢,淑芳好難唸喔。」琉璃說,她的發音其實一直像是「羞齁」。

  但丈夫這邊則是另一種反應,「哪有人不要自己的姓,去跟日本人姓的。」公公和婆婆異口同聲:「再怎麼樣,祖宗傳下來的這個郭家,也不能變成日本姓!」,丈夫則是憤憤地說:「如果非得換做日本名字,他也不去念了。」淑芳不敢出聲,只暗自裡看著琉璃寫給她的漂亮的字,偷偷念著:「setsuko」。

  丈夫的態度讓小澤醫生有些失望,淑芳送飯去的時候,他們不再熱烈地交談,在小澤家她要幫的忙也越來越少,甚至有時感覺自己像是累贅。端午節快到了,淑芳在家又開始忙起來,要打掃以及採辦一些諸如竹葉、雄黃等等的。在市場偶遇小澤太太,小澤太太跟她說琉璃要回日本繼續唸書了,希望淑芳過完節後找個時間去看她。

  淑芳帶了幾顆她綁的粽子過去,還有在忙碌的空檔為她做的香包。琉璃看見她很開心,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節子左節子右的。淑芳把香包給她,她仔細地端詳著,聞著它的味道。突然想起有一件衣服的顏色跟這香包很適合,便要節子幫她換上。琉璃拿出鵝黃色的和服,上面的花紋素雅,腰帶則是米白色的,琉璃換上白色的襯衣綁好,穿上鵝黃的外衣,節子幫她把衣服的上擺和下襬朝腹部的腰帶內摺進。在琉璃正要教她怎麼綁腰帶後面的結時,在後側的節子左手已經自腿側放進琉璃的下腹,右手則伸進衣襟,抓著她的乳房。琉璃尖叫了一聲,掙脫節子,轉過身來反而被節子抱住,掙扎之下,兩人跌坐在地。

  節子回過神來,發現琉璃全身在發抖。小澤太太聞聲趕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琉璃過了好久才輕輕吐出一聲:「對不起……」淑芳爬起身來向外就跑,也不顧得有沒穿好鞋,一路奔回家去,恍惚中身後好像有細微的聲音在叫著她:「setsuko……」。

  淑芳再也沒有去過小澤家,也不再去公診所。後來丈夫幾乎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之後直接出診,一直到被強制徵召。她和公婆的關係在丈夫去了南洋之後漸漸恢復,即使少了養家的人丁,日子總得過下去,就這樣一晃眼幾十年了。

  淑芳近年記憶力和視力越來越差,與其他老人一樣,越來越只記得年輕時的事,有時孫子在她跟前,她總叫成兒時玩伴的名字。她出嫁後的事忘得最多,尤其是關於丈夫的下落。她最近開始偶而喃喃念著:「他去日本讀冊了,等讀完要回來繼續做醫生呢!」時而夾雜一些日語,總是關於北海道和雪的字眼。以及沒人聽得懂的濁重語音唸著:「ruri」、「rurisan」等。

  不知道是什麼時刻了,淑芳在睡夢中隱約聽到門鈴聲,以及交談聲。她緩慢地拖著身體向玄關走去,朦朧的視線裡好像有個人影站在門口,兒子正與他比手畫腳中。痀僂的身軀看不清是男是女,淑芳看著他們雞同鴨講的交談,完全不知內容,突然對方抬起頭看到淑芳,馬上有一個熟悉的發音異常清楚地傳進她的耳朵。

  「setsu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