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 03, 2008

旅者


  旅程進行於車廂,夜半。
  即使厚實的雲層不遮掩,這也是個無月,適合遷徙的晚上。這時候或許太驚擾夜眠的植物,尤其旅行在關節聒噪的老舊列車。所幸深藍的車廂已融進夜色,至少即使自遠處看出動靜,也只像條稍嫌吵雜的爬蟲。列車前進的速度甚慢,濕氣與霧漸漸滲入,車廂內可以清晰聞出鐵的霉味、塑膠皮革的霉味、地板的霉味、以及人的-雖然僅有列車長的手電筒光線偶而燐火般飄過。
  旅者看著景物緩慢後退,遠離列車攀爬中的山脊──山頂恰碰觸雲的底端,不久便隱沒進了一片茫茫之中。灰暗的霧色裡雖然風響,眼前仍處於混沌的狀態。雲層中許多形象產生,皆是不規則的灰階形狀,列車頭燈照著前方的雲霧,為這形象映成一片銀幕,燈的顏色說明著電影的年代,動植物夜眠之刻,似乎是什麼上演的時分。
  「在宇宙裡,由於星際之間的距離過遠,以公里計已過於微小,因此我們採用光在一年之前行進的距離為一單位,稱之光年。即使如此計算,許多星系即使肉眼可見,他們還是距離甚遠,光是地球所在的銀河系橫寬就達十五萬光年。既然以光為計算單位,當我們看到星星的光亮時,我們看到的光已經是旅行了不知多久才到達的,我們看到的景象更是早就作古的過往雲煙。」旅者闔上手中的書,漸漸陷入睡眠,他夢中所見,與窗外似乎無太大相異,旅者的年紀不明,但可從臉上橫紋看出些端倪。
  列車終於越過山頂,自迷雲中帶著幾絲山嵐緩緩現身,順著山的稜線向下。
  四時整,山魅魍魎受驚後豪雨。勁急的雨勢稍為彌補鐵輪與軌道碰撞喀咖聲的單調,被碾過的草葉遇水驚醒過來,各類植物的氣味交融滲進久合不攏的窗後浸染整個車廂:輕些的在數個車廂中游走,稍重的氣味則藉噴灑入的雨滴黏貼在窗沿、牆角、以及門上繡蝕的缺口。倒掛的風扇被雨打得更加不穩,燈光驚慌而密集交談,車頂甚至像被雨打出了許多凹陷,垂老的脊髓發出久病的呻吟。
  坡度漸短,豪雨已下了一整個小時,周圍自深藍轉向淺藍,而天候仍引導著整個環境的灰調。下山前行進隧道,一個接著一個,巨大的回聲在不斷來臨的漆黑之內徘徊,經年的勞苦在黑暗中不斷嘶吼、放大、再放大,冰冷的岩頂滴下苦澀的水,鏽得列車交接處榨出更多鐵酸味。列車緩慢,輪軌互相傾軋的聲響每穿過一個隧道就累積一倍,如鼓著氣,一口,一口,將汽球越吹越脹,到了最後也是最長的隧道時黑暗完全塞填了整個夜、甚至是許多個夜、至列車初航之始累積的夜,到此終於再也無法承受,壓縮的聲響即將爆發……列車駛出洞口。朝日,光亮自遠東曬過一片海到達。
  雨後到處有著明媚的面貌,除了晨起的家禽之外,遠處的怪手也開始了鏗鏘的金石撞擊聲。這是有著許多階梯的山城,像巨大的刀銼自山頭向下歪斜而勉力地削刻許多次形成的。階梯的各轉角都長著房子,牆面的顏色比階梯淺些,偶有白色或乳黃色,屋頂卻與牆面大不相同:這年頭少用瓦片,深紅鬱藍的鐵殼沿著小徑綻放成山的遠眺裡最顯眼的花。車窗另一側是山腳的馬路,馬路之後緊接著岩石,海潮在岩上拍打。列車在這小歇,陸續有乘客進入車廂,多數是趕早自習的學生,列車的呼吸漸與旅者同樣平緩,學生們彼此除了眼神並無交談,大致都會把注意力放在參考書或者筆記之上,車廂內除了規律的行進聲,一切嬰兒般安靜。
  鐵路沿著公路伸長,山脈的稜線趨向平緩,海岸也與軌道分道揚鑣。兩旁開始並列起建築,一座改址後待拆除的中學校仍聳著整面隔音牆,牆上爬滿長春藤,透過隔音牆的破損處可以看見操場裡雜草叢生。季節是盛夏,圍牆裡外是一樣的風景:牆內無法分辨面目的銅像站在芒花之間;牆外的田地聳立著電塔,麻雀在兩者之間穿梭。這是平原的開端,多年以前拓墾的起點。旅者不知軌道鋪設於何時,年歲比他遠久的枕木數年前已漸漸淘汰,換成無慾無感的水泥塊。小城鎮的月台年久並且斑駁,磁磚鋪成的黃線有許多破損,裂縫間冒出青苔宣示著他們的主權。這個時刻除了學生之外,偶而也有挑著蔬菜的農婦、帶嗩吶鑼鼓趕赴廟會的老人,他們似乎不習慣乘坐整潔明亮的電車,總赤著腳窩在軍綠人造皮的座椅上,在與他們年紀相符的氣味裡隨著列車的鼾息進入二度睡眠。平原開展在田野間,未發穗的作物數十年不曾改變外貌。風景一直是列車與天空的藍映著稻與蔬菜的綠再點綴上屋舍的磚紅,直到近來這三種顏色被更多的顏色取代:各式樣的華美別墅一棟棟蓋起,耕植和被土壤耕植的人們紛紛以城堡鞏固起他們的疆域,偶一發覺,才想起定時奉納的年代已經過去很久了。
  列車經過兩三個小站後漸漸熱鬧了起來。每個車廂大致都坐了七至八成,不同外表的高中職制服偶而交頭接耳,各個車門都站著吹風的人,車長自第一節車廂開始驗票。車長的票剪也使用了多年,自一開始厚而硬的紙票開始,到現在廣告傳單紙質的電腦印製的紙張上,盡責地在各個不同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按出洞口,車長的手也碰過無數的手,經年地交換時間與地點的觸碰後,他的手彷彿成了各個路線的交會點,掌紋匯流著積累下來的複雜情緒,最後或許都集中到了他所收集的,車票剪下來的一包包小紙片當中。紙片的重量如旅行,隨時間翻轉而漸趨輕巧;也如列車承載的情緒,那些沉重的都屬於過去了。
  下個停靠點是以溫泉著名的觀光區,但是慕名而來的旅客們並不會搭乘這一班列車-稍晚時分他們會自有著溫泉公主名稱的觀光快車踏進月台──但農婦不屬於這群,她在這裡下車,扛著蔬菜緩慢地在月台上行進。平行於鐵路的省道不知何時已然交會,奔到了車窗另外一側,農婦每日都在公路旁販賣她的蔬果。在周圍都打著溫泉蕃茄、溫泉韭菜的招牌之下,她終於也聽從了隔壁攤販的建議,在有機蔬菜四個字之上畫了圓紅顯眼的溫泉標誌,攤販之間也會交換彼此種植的作物,並誇讚對方的高麗菜或者蕃茄甜又好吃,他們喜歡農婦帶有山甜的蔬菜,其實每次擺攤總有一半是賣給他們的,尤其來往的車客在相像的整排攤位中難得會停到自己跟前。城鎮的車站剛剛整修完畢,農婦小心地跨上月台間新蓋好的陸橋,她的膝蓋近來有點隱隱作痛,月台上的鐵路局員工趕緊過去幫忙。兩個人一齊埋怨著漂亮但設計不良的陸橋,即使幾天前的報紙才剛刊著鎮長在啟用典禮上以橋為背景露出得意笑容的照片。這一站上下車的人並不多,火車已經緩緩繼續開動。
  進入了平原最廣大的腹地:兩個相鄰但性質稍異的熱鬧市區,學生開始無心唸書,車廂內充滿著聊天甚至打鬧的氣氛,有些則是已經入睡,或者從睡眠中漸漸醒來。列車跨過一條溪流後,窗外水泥的顏色漸顯豐富。仍然不到許多店舖開始營業的時刻,街道上除了早餐店外一路冷清,比較明顯的地標是六時半便開始營業的麥當勞,鵝黃的標誌離得老遠就如第二個太陽般閃耀,大部分學生此時已經整理好書包擠在走道中央等著下車,整車的重量一下全集中在一起,列車似乎有些煞不住,終於停下時最後一節車廂離月台的地下道已經有了數公尺的距離。月台上等著第二波的學生潮,是往鄰市的學校上課的,人數較剛剛少了一些,但吵雜的程度或者更甚,尤其這個時刻大家都已清醒且活力十足。當年列車經過此地是其他的時段,總會在這停上十來分鐘:除了載客之外還有一節車廂是用來運送貨物的。後來運貨的車廂連結到了快車身上,如現在的早晨就成了他載客最多的路段之一,然而也不過一個小時,過了下個城鎮,車廂又會恢復寧靜。列車也漸漸習慣平日在這一段路後,像送完小孩上課的長輩,回到自己的天地裏,以漸漸脫漆的粗糙皮膚仰倘在時刻的流逝之中。
  房屋又漸漸稀少起來,當綠意重新染進車廂時,帶著樂器的老人醒了,看了看窗外,準備在村落的小站下車,與其他人會合。旅者和老人些微交談,聽他數算著下兩個月平原上廟會的次數,以及將會賺得的費用,雖然家裡並不愁吃穿,但多年來已經跟大小寺廟的人都熟了,與其說是去賺錢不如說是去看看老朋友,敘敘舊。微薄的演出費用其實也只是讓自己多抽幾包菸而已。老人在車內點起白長壽,吞吐之間不經意露出剛填補好的潔白假牙。
  小車站離下個城鎮並沒有多遠,只有如這班列車一樣的普快車會停靠,車站的工作人員也剩不到兩三個,經常是賣票兼剪票,還包括月台上的巡視。難得的廟會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但不是忙著賣票剪票,而是忙著寒喧以及閒談。流浪狗在車站內外穿梭,偶而跑到鐵軌上被工作人員斥退,隨即跑進車站辦公室,裡頭有為了牠準備的剩飯剩菜。以及常在的新聞播報聲。
  但綠意並沒有維持多久,雖然山脈又再度靠近,山壁上卻光禿禿鑲滿了土石,這是採石場所在地,也是平原除了自傲的觀光事業外的最大收益。沿路灰塵不斷隨著風吹進車廂,車輪輾過許多碎礫,軌軸之間由於砂土而乾澀,直到絞軋的聲響越來越大的時候列車停了下來。除了稍作喘息之外,也因為列車長收到通知:迎面正有一列自強號行駛過來。按照規定,在鐵道較狹窄的地方,慢車必須暫停讓快車先行,直到會車後繼續行駛。在暫停的五分鐘裏,周圍不斷傳來砂石車的聲響、怪手的聲響、以及由於缺乏植物而橫行無阻的風聲。終於自強號飛快地穿過,留下車廂內右半的座椅上堆積更多的沙塵,列車試著起步,首先慢慢移動、劇烈地前衝一下後停頓、再嘗試慢慢的移動、又停了下來、第三次嘗試,金屬輪子緩緩轉啟,在輪上的土石落得差不多的時候終於又開始往前進了。
  不多久另個城鎮就到了,雖然自車站無法看見,但其實這是個小商港,原本打算做為數十公里外大港的緩衝,由於陸路不便,功能無法完全發揮,漸漸演化成了平原上的漁港。城鎮的主要道路因此開滿了海鮮餐廳,就在鐵路出口的商店街之外。時間已近中午,商店街上有著希希落落不太多的遊客。雖然街道上架著大大的透明雨棚使整條街在任何氣候之下都可以遊蕩,由於不是假日雨棚下吊著的大章魚和大螃蟹都格外孤單。街旁豎著仿日式風格的旗幟寫著夏日海鮮季,擺著季節特產的店家門口引來許多蒼蠅。列車靠站時月台上響起此起彼落操台語口音的「便當」,這裡的飯盒小有名氣,雖然並無進駐便利商店裡販賣,靠著南北往來的列車也維持了好些人的生計。也因為飯盒的關係,在這裡停靠的火車不論貧賤高低,皆會停上好幾分鐘以供旅客購買,尤其是沒有提供餐車的平快車以及電車,在養不起太多員工的此時,地方的月台飯盒成了鐵路局與地方互相的默契。
  列車再度啟動,車內的人更少了,大約每兩三個車廂才有一個、頂多兩個乘客。鐵路即將往山脈的中段,以及另一個山脈的開頭鑽進。遠離了平原之後,漸漸杳無人跡。不久之後行至山溝,清新的空氣和溫馴的涼風給予列車稍微的安撫。到此鐵路成了單軌,兩旁山壁上的羊齒植物如拂塵掃著車廂的狼狽。即使日照正烈,由於四處傳來隱隱的水聲,以及樹影覆在列車之上,車廂內風扇不順利的轉動反而成了多此一舉。僅剩的乘客在此時都不自主進入了午飯後的小盹,即使偶有誤入的蜻蜓在面前飛舞也打擾不了他們。
  有著高壓電線的路段過了,向前的鐵軌呼吸著草木的呼吸,山再度接近。先是同行的一座在右,不久之後左方來了另一座,又過了一段時間山與山的距離稍稍拉遠,列車的一側開展了山谷。水聲漸響,不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座瀑布。瀑布旁是一個靠水而聚的小村落,村落對外有僅容一輛汽車通過的山路,山路隱隱約約,只有在兩座山連結的吊橋處可以發現蹤跡,村落沒太多居民,吊橋也少人走,只有時常搭乘這班列車的人偶而才會發現:他與瀑布其實離得很近,像這樣的日子裡,瀑布之上常掛著一道虹。


  瀑布不知多久以前就在了,也許是在山谷兩端隆起的那日,水便跟著活了過來。山恰巧在頂端有著兩塊隆起的巨岩,將瀑布夾在其中,傾倒下來的水因此直而浩蕩,瀑布底下有深潭,當地的孩童喜歡在那邊玩耍,自瀑布腰際的岩石上跳下水,清澈冷冽的池水供給著山村的命脈,即使孩子們在長大後大多踏進了城市,瀑布和潭水還是在這兒不斷的流著,不斷的有孩子在這裡嬉戲、成長。
  山村的吊橋之下很遠的地方走著與列車並行的溪流,山谷裡的溪流是少年,匯養著來自瀑布以及山中不知何處的水源,在顛簸的岩床上來回跳躍、試圖和遙遠這端的列車賽跑,淙淙的么喝聲傳至車窗內,列車的影子隱隱地在溪中悠遊,如一條湛藍的年輕小蛇,不畏不怯游往山谷遠處。
  河道沿著山的軀體拐彎,視線漸漸到達瀑布側面,小村已經在後頭了。山壁旁的鐵軌很窄,列車的步履仍然輕快,晃得旅者和其他乘客漸漸醒來,卻不感暈眩。涼風持續,旅者座位不遠有個小男孩,搖搖坐在隔壁的老阿媽的胳膊:
  「什麼時候才會到?」
  老阿媽笑了笑,摸著他的頭,小男孩自顧自跑開,在無人的座位上,打開窗戶,開心地朝瀑布的方向揮手。
  溪谷漸行漸廣,崢嶸的面孔開始順滑,奔馳的溪流在陽光下呈現青綠色的光澤,乍看像玉石的質感,在兩旁山的扶持下一路衝刺。山際無雲,天是漂亮的青色。午後兩點的日頭仍烈,車廂雖然沒有隱蔽的直接曝曬,卻仍有風在窗與窗之間穿梭,列車的精神振奮,雖然偶爾轉彎速度會放慢,仍然穩定地前進,而在減速之際有時跳進幾隻松鼠,在走道以及座椅下奔跑玩耍,又在另一個轉彎跳離車廂。
  河床越趨平坦,岩轉成石再轉成礫,縫隙間長起堅實的菅芒,在溪的下緣自成一個社群。菅芒的夏天是是溪谷裡的熱鬧市集,一叢叢白色市招彼此呼喝著季節的生命力,飛舞的芒花如傳單飛送到車廂。在列車最壯碩的年代,這表演會引來滿車乘客此起彼落的驚呼及讚嘆,而現在它們仍然以同樣的姿態迎接列車到來。列車行走奔跑於飛絮之間,一如往常馳飛過他每日的青年和壯年。
  河道漸漸脫離了山,穩穩走向海,列車旁已不再是山壁,道路和人家在幾個隧道後開始出現。河仍然同行著,這時他們都不再衝動,有著一定的步調,河道旁開始有了堤,列車則行走在看得見河的高架橋上,旅者望過河,再看向列車的另一端窗外皆已看不見邊。鄉鎮在這個平原結合得緊密許多,除了河之外,公路也在另一側鋪展,來往的車輛不知如何穿過山到達的。列車在這速度很快,分不清鄉鎮到底過了幾個,在每一站停靠的時間都不長,一下子就記不得他們之間的差距了。時間在脫離山之後也的確加快,不知覺又滿載了人。
  河已走過了中年,長成寬闊而沉潛的一面。這一段有渡輪,或裝著馬達的小船,河的過去曾經滿目瘡痍,人們會在他身上丟棄許多東西,後來有了人把他們撿了回去,但或多或少,總有些傷口會累積,尤其近年的夜,有人會幫河綁上裝飾慶祝他的生日,因此河又得到了吵雜……終於走到出海口,列車來得及在鐵路的轉彎處目送,他們在這裡分開,海茄苳在河的盡頭招著手。往年會有五梨跤踩在水底梳理著河流最後的丰姿,後來他們少了,河只得以最直接的樣貌投入大水的懷抱,在列車放下所有旅客不久,海即將吞下整日疲累的光芒,但那是旅者離遠後的事了。


  大平原上的鄉鎮與城市距離不遠,相差也無幾,偶而一個較大的都市成為中心,都市與都市間又如鄰居般互通聲氣,偶有一些不高的山丘,旅者在經過他們時莫名有種回憶的感覺,但對他們並不感覺熟悉。黃昏的城裡許多建築中和拆卸中的大樓映著同樣的光輝,列車曾經送著一個城到另個城的學生返家,或者補習打工,但現在此地已經不需要他的載送,列車開始往前直行。天色到郊外迅速黑了下來,列車再度將自己隱匿在鐵軌之上,只有偶而經過平交道時才會叮噹作響。接著又是一個城市。城市的夜是藍與黃的世界,除此之外所有事物都是模糊而快速的,車潮成為另一條河流,閃著看起來洶湧而危險的奶與蜜,一下子就晃過了。藍在小城市邊緣以後馬上吞噬掉大多數的黃,田野。
  平原與平原之間沒有太大的阻礙,一些丘陵來不及意識到高度就過去了。列車似乎也到了他的平原,過多的光線閃過讓旅者的眼睛有些疲累,他把注意力回到了書上,等著終點到達。
  遠方是這塊地上最大的都市,靠近他的小城市有著共同的名字:「衛星」,像是註定了他們的命運,但小城市裡的人總認為他們會成為大城市的一部份,或者已經是了。在這裡準備搭車的人穿著與眾不同的衣服,他們的打扮與列車的年歲並不相符,等著的也是有冷氣以及明亮燈光的銀色電車。月台上有另外一群人是從都市那頭回來的,他們的臉上不是那麼地燦爛,像在那蒙受了一日沙塵終於可以逃離,回到自己的家裡歇息。
  列車沒有機會再看到大都市了,燈火才剛剛璀璨起來,他已經自隧道鑽進了地底,地底的隧道有著人工的單調,長方體的空間不斷重複燈與黑暗,以及綠色的里程指示牌。在最大的車站前還有一兩個同樣在地下的車站,月台空蕩蕩的,牆上則是許多廣告燈箱,像是給長期在陰暗地下行動的份子一些認同和歸屬感的物件。列車在繁忙的年歲裡看到的都市不是這樣的。那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發展中都市,同時有大樓和小平房,平交道每每停著整排的摩托車以及其他大小車輛,大樓頂端都是閃爍著標語和商標的的霓虹燈牆。都市裡的大車站是月台最多的車站。除了來往之外,列車們也會在那裡做調整,以及休息。櫛比鱗次的月台、列車和交織的旅客是一幅複雜的景象,電線在空中來回雜亂繞著,一切蓬勃湧動著生機,都市在當時是個甫長成的青年,在隧道啟用之後,列車就再也看不見他的成長朝著哪一個方向。很快地停靠又離開了總站:與前兩個地下站沒什麼不同,只是人多了些;只是往都市的入口之一。列車在此已經沒有停放的空間,走過此處和走過其他大大小小的車站沒什麼不同,過去的家園如今成了來往的行道。
  到地下隧道的出口前再沒有其他事物。列車不久後回到地面,也穿過都市到了另一端的市郊。這一頭並沒有像前面一樣的衛星市鎮,離開燈火馬上是一片荒野。開始偶而還有一些田地,接著田地也沒了,雜草和土石滿地。這不是適合野生生物的年代,或許在以前這兒會有奔跑的夜行動物,但現在只有平行的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茫茫延伸向另一邊。又將有山,地下隧道啟用之後,列車的機廠就遷到了山腳下,同時也是上山之前的小小城鎮。荒野沒有持續太久開始有樹和田,種樹的地方是一片小小的果園,果園旁則是公墓,睡著大城市原本的住民,以及前方山城開墾的祖先,再過去,就要到山腳下了。


  列車的目的地即將到達,疲累的車長打著最後的精神,為了看列車入廠的一刻。他堅持在最後一天不換班走完全程,當作是退休前對這個地方的巡禮,他也終於繞了整整一圈。
  列車行駛到車廂的停放地,車頭與車廂分開,駛進廠內做最後的檢測,他還不夠老,不像更早的蒸氣車頭那樣會被帶到公園之類的地方展示,或許他就會在機廠內呆著,看著更新的機種進來,取代掉和他一起到達這個地方的夥伴,或許在久未使用後他的機件會開始生鏽再也無法動作,無論如何,當機廠的維修員關上燈的那一刻,他的生涯就此結束,停放在遠方的車廂亦是。
  列車長撫摸著工作許多年的列車頭,為他拍了照,他和維修員一起離開,準備去喝酒,慶祝他的退休,時間是十二點整,另外一天開始了。
  機廠和車站是蓋在一起的,由於需要大片的空地,車站離小鎮稍微有點距離,因此到了夜半,機廠附近是漆黑的。這不是個太多星辰的夜,雲層厚實地遮擋住新生的月,或許凌晨又會下一場雨。蟲在外頭的草叢裡鼓譟著,某個廠房突然有燈亮了,無人的列車頭默默倒退著開出來,一直到連結車廂的地方勾住、倒退、向前行進。小鎮的車站沒有人,管理員在小床上睡著。列車一路無聲開進城鎮,又開出城鎮。出去不久轉了彎,往山上前進,山裡的植物在睡眠中,絲毫不受列車的打擾,空氣也停止流動,有些悶熱,行進行進,雲層終於受不了沉重,降下另一場疾雨。
  列車讓雨洗著每一個關節,鐵銹以及車身上的漆漸漸被沖刷掉,拋在鐵軌的後頭。車頭和車廂都呈現嬰兒般漂亮的金屬色,列車朝著山頂,又要再度碰著雲層,閃電下來,電光充滿列車整個身軀,在山頂成為亮燦燦的一個點,電流通往列車每個關節,車廂所有的燈都亮了,所有風扇開始運轉,這樣在過了山頂之後一路向下,帶著亮光衝過一路上每一個隧道,趕走每個角落的黑暗。列車疾馳,在山的稜線上前進,已經脫離了鐵軌表面,他的輪下還流著閃電給予的黃光與白光,幾乎是懸空前進著,在豪雨之下像是一條金屬光澤的龍。雨漸漸小了,停了,列車也即將下山。他並沒有進入最後一個長長的隧道,而是在隧道口向上攀升,爬升,到第二個山峰頂端直衝天際,穿過了雲層後才下降,恰好沿著山峰的另一端往平地奔馳,這是一條列車未曾走過的路,鐵軌已經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天際開始綻放,列車朝著光亮的方向走去,不多久就看到光的源頭,雲層只延伸到陸地的邊緣,向前是整片藍天、以及遠處吐出的日光,車身讓日光染得通紅,和前方的海面一樣,列車就這樣前進,直直駛向海平線的那端。